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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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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卿刚踏入院子,守在房门前张望的秋娘、顾伯和阿平,一股脑地冲上前来。此时九儿白净的小脸上挂着泪痕,虽已停止哭泣,却仍是不间断抽噎着。

  顾伯一眼看到,搭在陆卿小臂上的碎裙摆和裹着九儿的披风,当下便知晓发生何事,急忙拉着阿平站到一边,死死拽住激动的儿子,背过身去。

  秋娘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又咽下。她赶忙去洗衣房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裙给九儿放好。使劲抹了一把眼睛,这才敢转过身来,正对着陆卿他们二人走去。

  俯首看了看怀里的九儿,陆卿向三人点点头,紧紧抱着她进了屋子。

  把九儿轻轻放上床,陆卿没有片刻停留,随即转身离开。

  突然,他的衣袖被牢牢扯住,一回头,发现九儿正死死地攥着,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雏鸟,蜷缩在一角。

  陆卿扭过身,蹲在九儿床前,拉起她的手,放于自己宽大的掌中。抿起嘴,顿了顿才开口:“我就在门外守着。”说罢,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指,起身走开。

  门口,秋娘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陆卿把他赶去后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顾伯松了口气,不停念叨着“还好陆公子及时相救”;秋娘瞬间落泪,捂着脸无声啜泣,生怕房中的女儿听到。

  阿平此刻竟格外冷静,全然没了往日的炮仗架势。

  “陆公子,那人在何处,我和阿爹趁打更前拉了去,报告官府!要是被巡逻的人看到,发现你落在那里的剑,可就麻烦了!”

  陆卿听闻一惊,自己先前太过焦急,竟忘记在不远处的巷口,情急之下失手伤了人,且此时那人是生是死,尚是未知。

  待阿平和顾伯二人推着车悄声从后门出去,假母蓦地跪在陆卿面前。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说着,她一边哭,一边低头径直朝地面落下。

  陆卿赶忙一把抓住假母正下沉的两肩。

  “使不得,使不得!伯母是长辈!”

  强行扶起假母的瞬间,九儿打开房门,看到院中的母亲,眼神躲闪。。

  “公子,前庭刚打发了所有客人,还未收拾,老身先过去看一下。九儿这边……”假母知道此时九儿面对自己,同自己面对她一样——不知所措,甚至是刻意回避。

  “是,伯母放心。”陆卿从未同他人一般唤假母秋娘,皆是尊称一声“伯母”的。

  ……

  陆卿坐到九儿身边,一时无言。

  顺势趴在他的肩头,九儿同样不说话。陆卿猛地揽她入怀,抚着后背,像哄孩子一样说着:“想哭就哭吧”。

  倏地,九儿放声大哭,浑然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临近歇斯底里之时,她想起今日李白留下的那首诗,更觉难过。

  陆卿感到肩头湿了大片,然则毫不介怀,反倒心里轻松不少。

  假如九儿憋着不哭,他更要比此刻难过愧疚一百倍——若不是自己赌气,任她独自前往归漠苑,今晚之事本不该发生。

  不过,多亏陆卿一直未离开露华楼,决心等她归来,甚至出去寻找。

  哭够了,九儿随意拿起手边的布子,擦着横流的涕泗。放下时才注意到,那竟是陆卿的衣角。

  她抬眼看着陆卿,一对布满水汽的明眸上下交互,尽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陆卿明知此时最不该笑,但看着面前九儿宛若等待受罚的孩童,还是忍俊不禁。

  “别笑嘛!”尽管仍是难过,奈何自己也有些想乐。她虽嗔怪着陆卿,但嘴角已然不住上扬。

  “第一次见竟有女儿家,哭的时候也如此动人。”对比之下,陆卿想起自己妹妹陆云顽劣哭闹的场景,不禁打起寒战。

  九儿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手绢,丢到陆卿身上,假意气恼地埋怨:“这些疯话,公子说它作甚!帕子我不要了,还不快些擦一擦衣角!”

  那张白绢上,分明用金线绣着一个“九”字。陆卿并未拿来擦拭污渍——他小心翼翼地叠起,放进衣襟。

  又是一阵安静,两个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有人想提及今晚之事,却又互相担心彼此会过于惴惴不安。

  还是九儿先开的口:“公子可想听,今日奴家在胡姬酒肆的见闻?”

  陆卿当然想知道,迫切地点头应着。

  九儿吟起李白留下的那首《行路难》,讲着同伽沁的交心。她回忆几个时辰前的经历,此刻只觉恍如隔世。

  陆卿自是不懂这云云过往,是如何接二连三地刺痛九儿的心,只能生硬地安慰上几句。这是他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绝望。

  同样被绝望支配着的,还有门外的假母。本是煨了罐暖汤,正准备端进屋去。闻声走来,听她说起今日的经历,一时间不忍打断。

  秋娘此刻,被难以言说的痛苦席卷周身。她使劲攥着手里的碗,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手,惊扰了屋里的孩子们。

  作为母亲,她自觉亏欠九儿良多。她不懂那位李生的诗,却明白女儿的心思。若不是自己的身份,九儿也不必守在露华楼陪她,更不用整日经受风言风语的污秽。

  秋娘虽请了最好的琴师、书生来教导九儿,但身居在此,无论情操何等高尚,旁人也永远不会向她投去平等的目光。

  哪里有女儿家,不想成为大家闺秀?

  无论九儿对外,何等冷漠于街头巷尾的说三道四,秋娘都知晓,卸下伪装后的她,不过是个刚过破瓜之年的女娃娃。

  人人皆道她唐九儿远比想象中坚强,却将那句“物极必反”抛诸脑后。

  ……

  顾伯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假母顺势把手里的汤递给了他。

  “阿平怎么没有回来?”眼见天黑,宵禁即始,门口迟迟不出现阿平的身影。

  “臭小子嫌我老头子走得慢,半路就轰我回来。”

  “那人……”假母试探着。

  “没死。陆公子不过是把剑身刺入他的皮肉,我们赶过去时,那人正跌跌撞撞爬起来要走呢,阿平直接上去降住这歹人。”顾伯说着,略显骄傲地耸耸肩。

  假母长舒口闷气,这才放心。

  顾伯喝完了汤,拉起长袍,解下拴在腿上的长剑,嘱咐假母务必亲自交还陆卿。

  说罢,汤碗又落回假母手中。

  顾伯回了屋,走路又恢复正常。

  踩着打更的锣声,阿平风风火火地跌进门。简单地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京兆府当下就定了那人的罪。至于陆卿,他救人心切,顶多予以警告,再无其他。

  见秋娘不放心,阿平又补充了几句:“当官的说了:‘用意彰彰,何须再察!’那歹人简直百口莫辩!且放心吧!”自知阿平说不出那文绉绉的话,假母心上悬起的巨石落了地。

  小阿平没有赶上热汤,悻悻地回了屋子。

  假母催促他脱下衣裳,由她来浣洗。

  阿平的裤脚鞋靴上沾了大片的血红,假母猜测是他与歹人交锋时不慎染上的,没有多问。使足了力气,揉搓个干净。心里默默咒骂了坏人几句,随后便回屋歇息去了。

  ……

  铜盏中的酥油即将燃尽,挣扎着发出最后须臾的微光。

  九儿哭累了,俄顷靠着陆卿合眼入寐。

  陆卿本打算扶她躺下便离开,但自己的左臂尚在九儿怀里,他越是要抽走,九儿抱得越紧。不忍心再唤她起来,陆卿便倚着床梁坐在地上,左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吵醒眼前的娇儿。

  现下的姿势,让陆卿相当不舒服。但瞧着睡梦中九儿微扬的嘴角,他业已知足。

  ……

  夜阑人静。

  院中隐约响起木门开合的吱呀声,少焉房后传来掘土掀石之音。

  极端疲惫加之精力耗损,陆卿顾不得周遭的动静与手臂的酸麻,头微微一侧靠向床沿。

  困意难忍,片晌便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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