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节八·远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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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杏仁霜糖,口味微甜偏淡,姐姐肯定爱吃。”锦衣少年携了一只朱绳软束的鹅黄包裹来,只在女孩儿眼前一晃,便交与了侧立一旁的侍女,“拿下去吧。”

“等等,配了洞庭茶和雪酿果子一并呈上来好了。”越荧掩了《五典》,轻声道,“阿职,又来做什么,今日没有午课么。”

“来看看云姬姊有多么努力,好有动力去用功啊。”芈职笑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待会儿吃了茶去后园捉蝴蝶吧!”

“不要任性,阿职。”她便是劝也是冰冷的语调,“莫要忘记你还有使命在身。”

他抬起眼来盯着少女看,压低了声音道,“若是父王有意,姊姊愿意嫁给阿职吗?”

越荧闻言内心一惊,面上却带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小孩子不要多想了。我是不会与你为妻的。”

现下她的身份十分敏感,与任何公子过于亲密的接触都被视作失礼。而楚王的幺子,小她两岁的双七少年芈职偏生对她十分迷恋,自她入住绾芸馆后,三番五次找着理由便要来探视一番。

她在不得已的频频接触中明晓了这少年真心实意的好感,而非为王位的做作之举。但这更令她不能够接受。只因她的丈夫在六年前的那个祭典上便已然注定了。

楚王长子,芈商臣。那双承自祖母的桃花深瞳里却不再是多情,而是血的颜色。他的命脉里完整秉承了上一代的诅咒,每当朔望之日,月阴之时,沉寂在脉搏下的血液会撕裂皮肤,以最暴烈的方式从血管里喷涌而出。

为此,他的母亲梁庄公主抱着三岁的他夜奔邈山,求湘君夫妇救孩子一命。

于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儿子的半条命。

当那个诞下头胎的女子为了楚地血脉被烈火炙烤而死时,楚王熊恽却为博新妇蔡姬一笑绞尽脑汁。他完全忽略了是隐藏在自己体内的咒文造就了儿子的悲剧命运,更是对梁庄之死漠不关心。

直到商臣十三岁那一年,云梦泽附近出了怪物,朝廷百金悬赏的勇夫不是失踪便是溃散,而他孤身一人潜入荒泽,不眠不休三个日夜,在第四日凌晨拖着一条硕长的河蟒尸体从城郊一直走到楚王宫殿。

暴雨从那时开始下,一直连绵了七天,这才洗去了那样蜿蜒又触目惊心的漫长血迹。

许多人都看到了在雨中拖着蟒尸的少年。他走得并不平稳,垂着头,步伐蹒跚跌撞,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伤痕。一些守城官兵想要上前去帮助抬那蟒蛇尸体,被少年略染暗红的眼睛一扫却都顿时噤声。况且他腰间那面原本污秽却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铜牌明眼人都识得,也便无人自讨没趣,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格外离奇罕遇的一幕了。

商臣只道自己的牙快要咬碎了。他的左手脱臼,不能使力,右臂又被那毒物的尖牙蹭破,初时尚感无事,而今麻痹沉坠之感愈重……他觉得自己便要支撑不住了,但耳畔仿佛同时响起了母后被焚烧时的低低痛泣与父王欢歌达旦时的艳声浪语。他将牙齿咬进唇中,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将那大蟒一点点地挪动,终于扔在了正殿的雄柱前。

楚风尚勇。楚王看见孱弱少年仅凭一己之力剿灭怪物,不由万分欣喜。这些年他只专注在外征战,而回宫之后便是忙着抚慰美人心,丝毫不曾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是这般勇武的少年人。

他还没有见过这孩子一面,便要少年抬头相见。商臣心里一冷,只道面相秽浊,怕玷污大王圣目,却不料楚王愈发好兴致,这孩子对了他的胃口,一定要现在便认个眼熟,况亲生血缘何来避嫌一说。

商臣知道自己这双眼睛绝对不能给楚王看清,当即心下一横,将手伸入一旁蟒尸的腹腔,摸得满手黄绿汁液,也顾不得气味,便往脸上抹去。他动作极快,还不待众人反应已画好了祭舞乐的面纹,然后抬起脸大大方方鞠一躬,便围着那河蟒颂了一只短祝祭辞。

楚国王臣都有些沸腾。他们开始讨论这条蟒出现与消失的意义,没有人再去关注少年的长相了。只有斗谷於菟始终看着少年的方向。或许也只有他知道,少年的心已经要被这群毋妄之人摧毁殆尽了。

是他暗中为少年指明了水蟒所在之处,也是他看着他怎样击杀了那条怪物。恐怕在场的大人们没有一个能想象得出那样的手段,它们居然出自一名十三岁少年之手;而这名少年,很有可能便是楚国的明日之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内心叹息一声。湘君选择要他来做这孩子的先生,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以后,楚国死牢里的囚犯们便统一了去向——楚王阁地底祭坛。

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存在。那些死犯们将在那里被施以秘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至死,活生生变为一具具干尸。他们无法呼号,无法乞怜。

斗谷於菟戴着面绘凶灵的梓木面具站在高台一角观望。在他的内心深处,祭坛上的那些人虽为死囚,但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终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可是那个孩子明显不这么想。他眉宇凶悍,动作狠戾,几下起落之间十数人已垂颈围坐着石槽口放起了血。

每月朔望,尤逢月阴,他便如被凶神附体,良知尽失,只知渴求鲜血的气息。

纵为河伯,斗子文也不想再见那少年在血池中崩溃的模样,便早早地退出殿阁,只在外围尽心守候,以免他人误入。

商臣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体内的凶戾之气也在不断累积,几乎就要与自身控制力相持平。有几次他遏制不住心底的杀意,险些酿成惨案。还好有令尹子文如影随形。但这并非长久之道,斗子文已然年迈,不会有过多的年岁来陪伴他了,必须要另寻一名合适之人。

这个人,就是云姬。

连湘君夫妇都不曾料到《七煞》的第六弦技是能够抑制商臣体内杀气的。虽也仅能做到克制,起稳定神志、降低血管爆裂程度的作用;但对于少年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厌恶自己神智尽失、如同地狱恶鬼的模样;能够保持灵台清明并时刻控制自己的行为,于他而言,便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

这样,每月朔日之夜,她便端箜篌立于云台为血池中的他奏曲凝神祛凶平戾。而斗子文依然戴着梓木面具遥遥远观。如此持续了数年,那少年眼中的杀伐之气,竟渐渐淡化了。

每每越荧看到商臣立于血泊中无澜的神情,便会想起初次碰面时他那收敛不住的杀意,心间无端一冷,随之涌来无边漫漠的倦意。

一日午后,楚王至绾芸馆小憩,转弯抹角地问郑瞀对诸公子的印象如何。其时越荧正在一旁捧茶,只听女子寥寥道:“臣妾所见唯二者矣。公子商臣,定力极厚,然性凶,尽赤目。公子职,纯淳如童,然为善为德,乃上选。”

芈熊恽闻言,方叹气道:“夫人可知令尹子上与你的意思竟完全相同呢。”

郑瞀答道,“臣妾知大王内心因继位人选而困惑,可是大王只要想想这些年两位公子的表现便能做出决断。”

“我心里还是爱着商臣这孩子。”楚王面目森严道,“他与幼时的我如出一辙。”

“……这件事情,只能由王上来做主了。”郑瞀的心明镜一般,她匍匐于地恳切道,“臣妾请求陛下三思而行!”

“……夫人,这样激动!”楚王嘴上说着,却只用眼神示意旁边垂首静立的越荧搀起女子,自己则卷了玉珑千页帘,拂袖侧面,闭目养神。

郑瞀知他终将一意孤行,却仍来问她的意见,不由一阵恻然,俯在另一侧的瑶椅上也倦倦地不再开口。便当此时,他们听到了仿佛来自天外的穿云弄月声。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那荷衣少女不知何时抱了箜篌坐在湘竹华帐外,正拨指抚腕,素音清吟,“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风容花止之须臾,竟将一支《甫田之什·裳裳者华》唱得宛扬清绝,不似尘寰之曲。

“夫人啊,你猜云姬所唱的是谁呢。”楚王熊恽掀起帘页,自案几上拾起一盅绿眉安溪茶,侧目问道。

“……那个人,大王心中怕是早已决断了罢……”郑瞀肃容道,“既王上一心若此,便望他日不作多虑。”

“这样说来,夫人其是与寡人同心啊……”

窗外奏曲的女孩儿已不在了。她早知这诉谈结局,结了末调便携箜篌回了后厢堂。

这几日天气冷了下来,屋外黑瓦上霜迹淡染,白墙之上苍窿也愈益深广。那个注定的日子就要临近了。越荧心里分明,神色却暗含了挥之不去的萧然。

居然连商臣都觉察出她的不情愿。其实就算不看她的眼他也会懂得,有谁甘心嫁给一个怪物呢?但他仍是面无表情道,“我体内的杀气只能靠你的琴曲来镇压。所以,不要再想逃避什么。”

越荧记得他说这话时毫无动容的样子,那样冷俊苍白的脸庞却嵌着绝代佳人传世的桃花眸,心里的厌恶之情便愈深了。

真是可惜了那位夫人的血脉……她十岁时读过邈山司史星官所记的各国简闻概论,凭自己的头脑大致还原出了前一代混乱的历史。她知道商臣是息夫人后代,却再想不到他所受诅咒竟与此有切肤至深的关系。

“阿荧。”有人在墙头这样轻唤道。女孩儿下意识地循声而望,看见霜华白露垂杨里,那少年柔软惬意的笑颜如同舒开了九月梧桐枝头的凤尾流羽,从冰冷的空气中凝结住了一丝将逝的暖意。

苏惑。她在心里说。

远处王庭的凤翔离火乐钟次第起落,喧腾之声逐渐从祭殿正心弥散开来。越荧明白该是大巫宣告王上旨意之时了。不出几刻,商臣便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了。她心中涩意顿生,望着苏惑的神情渐渐复杂起来。

“你听见了么,真好听啊……就像是在庆祝我们的重逢。”苏惑朝她一伸手,言下之意便是邀她一同坐在屋瓦上,如同他们幼时所做的那样。

她仰着脖颈,有些呆了。楚地少女云裳水袖,尚飘缈柔淑风范,不若在邈山之时,尚无男女之别的星祭子,从来只是一袭暗金纹黑袍。她的额饰绮丽,衣裙繁冗,已然无法跃上墙头,去一窥外面的世界了。

他们,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五年时光,将熟悉磨化为陌生,足矣。

“……东君阁下,别来无恙。”最后,她只是淡然垂眸,不去看那少年。她知道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怎样的情绪。她心中已生怯意。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么。”他的声音倏然降至冰点,如她所料。

看着那少女垂眉敛息,并不回应自己伸出的手掌,苏惑不由慨然道,“阿荧,我不会想到你竟然变了的。”这句话,比什么名刃都狠,轻轻一瞬就捅进越荧心脏最软弱的角落。

有那么一霎,她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在轻颤;但很快她稳下心神,仰头定定道,“是的。我变了。那又怎样?”

如果不变,可知不变……我……又会怎样?

“那你是想要我这样称呼你么,云姬阁下?”

“当然,师父吩咐过这是基等应循礼仪。”她毫不退让。

“那么,云姬,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苏惑冷笑道,“你愿意同我走么……和我,一起离开?”

他逆着光的面孔看不清神情,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那微笑中的漠凉之意。

她为这句话中所含之意震怔,竟有些不敢深究。

“和你……离开?楚国么?”她轻声自问。

编钟雄浑凝明的乐音合着巫祭祝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她脑中织起一张盘曲凌乱的天经罗纬图。

“……我……”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对么。”他用似乎很轻松的口吻接道,“你那样同我说话时,我就猜到你的选择……不用说了。”

他们相对无言良久,依旧无人打破沉默。

其实这一刻,在越荧初至楚地时,幻想了很久。她想那时那个还未曾知晓命运与爱恨的女孩儿一定会撕开宽大的裙摆毫不犹豫地牵着他的手跑向远方。

那里没有云梦泽潮湿的冷雾,也没有邈山终年不散的云霰。

那该是一个有光的地方。

她等了五年。明白得越多,心里便越发地清楚自己已经入了一场走不脱的局。她如今的身份要她怎样也不得逃离这座华贵的囚笼了。

“……我要做楚国的太子妃了。”越荧说。

“……我也要娶妻了。”苏惑说,“齐国的环姜公主,你听说过么。”

“恭喜你,是中原著名的美女呢。”

……

两个人的对话愈发艰涩起来。

“……母亲总是说你很听话。”苏惑道,“或许这一次,你该听一听自己的话了。”越荧只能不语,心中却有所触动。

“时候不早,我这就走了……这次走得匆忙也不及带什么贵重之物,这卷画你先收下,当作我的贺礼吧。”苏惑将背缚竹筒递给少女,在她接过的瞬息紧紧握住了那只纤秀的掌心。

等我。他用暗语传声道。

女孩儿怀抱竹筒委顿在地,彷如失却了全身气力——那一握之下简直要将她的力道全部抽空……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她不知靠着树根休憩了多久,就听见窸窣的软靴声停在近旁。

“你在这里睡觉。”商臣冷漠的声音远远从头顶处传来,“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

“今日并非朔望之期。”她也冷冷回道:“阁下有什么急事么。”

“你该站起来同我说话,垂头丧气成何体统。”他说,“而且你该称我为…殿下。”

她一惊,抬脸正好对上他幽邃的桃花瞳,那里开始泛出腥红妖异的预兆。

“仅此一犯,下不为例。”他冷冰冰道,“否则即使是太子妃,也不能保证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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